爷爷和奶奶的生命之河突然在清明节前戛然而止，那个特殊的日子仿佛成了阴阳两隔的生命之坎，尽管全家人不想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，但是事实总是无情地摆在大家面前，让我们猝不及防又无法抗拒，不管生命的个体多么顽强，岁月总是这么无情，冷酷。爷爷和奶奶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，吃过早饭，他们像平时一样扛起锄头一前一后到麦地去锄草，爷爷突然一个踉跄，倒在了院门上，奶奶慌不迭去扶爷爷，竟然一头栽在墙上，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再也站不起来了。那是清明节前夕春分的最后一天，天空氤氲着淡淡的梨花香。

    在无数温暖祥和的日子里，爷爷和奶奶并排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，他们一边挑逗着满院子鸡鸭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，家长里短，庄稼长势，全在他们的话题之中，后来看着一地金灿灿的阳光，他们就开始议论生死的事情，仿佛在谈论邻家琐碎的一地鸡毛，语调缓慢而轻松，坐在院子里写作业的我们，只知道死亡是遥远可怕的事情，距离爷爷和奶奶像潘多拉纸盒一样遥远和神秘。也许即将到来的那个节日本身透着某种神秘的气息，两个老人垂着头，轻松调侃的话语从他们布满皱纹的嘴角缓缓溢出，水流一样在院子流淌。这个说，吃饭的时候，掉了一颗牙，不中用了。那个紧接着附和，我比你还大着两岁呢。长长的叹息一声，两双瘦骨嶙峋的手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膝盖，你看着我，我看着你，仿佛在心里给他（她）打气，活着，活着。爷爷和奶奶是过来人，一共抚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七个孩子，一家人风风雨雨，磕磕绊绊，再艰难的日子没有喊过一声苦，没有掉过一滴泪，日子逐渐好过起来，他们却老了。

    奶奶跌了一跤，颅内出血，还是没有熬过清明节。小雨从傍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，一场罕见的冷风把无边无际的云朵驱散了，太阳在翠绿的杨柳间被浓密的枝条分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红丝带。奶奶就这样告别爷爷，永恒在清明节的日子里。

    奶奶去世的那一刻，爷爷躺在病床上仍然没有苏醒，他像沉浸在一场无边无际的睡眠中，神态安详而平静，直到奶奶入殓，料理后事的村里人像潮水一样涌向了院子，爷爷仍然没有苏醒。一撮花白的山羊胡紧贴在他干瘪的胸膛上，强劲的穿堂风不时撩起爷爷的胡须，像白色的纸鸢一样在脸上飘舞。后来送殡的人群逶迤着走出了村庄，爷爷竟然醒了过来，虽然意志清醒，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，爷爷看着空荡荡的院落，看着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被阳光淹没在无边的橘红中，两行清泪沿着皱纹纵横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……

    清明节过后，爷爷静静地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，他的身边，坐着晚辈的我们，大家仍然沉浸在失去奶奶的悲痛中，短暂的时光还无法把我们的情绪完全稀释，面对爷爷，我们无法相劝，更不能宣泄，在一个失去亲人的耄耋的老人面前，我们能做的只有无声的静默和陪伴。

    爷爷虽然苏醒过来，但神智已经无法完全恢复，他显然沉浸在与奶奶共同生活的无数数不清的日子里，他的神智还没有接受奶奶离开的事实，坐在温暖和煦的天井里，爷爷平静而安详，一双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梨花飘落的院落，时不时地自言自语道，小芬，活着，多好啊。

    很长时间，爷爷一直认为奶奶住在哪一个晚辈的家里，他用浑浊空洞的眼睛巡视着我们，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：清明节过了，天一天天热起来，小芬爱洗脚，爱擦身子……你们不要让她一个人老是坐在天井里，白天暑气大，晚上天又凉……

    我们眼含热泪，强忍悲痛，对爷爷一遍又一遍的嘱托佯装心领神会，过后，把他告诫的每一个细节一一用到爷爷自己身上。我们清楚，岁月正无情地剥蚀着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光，我们要做的，只有跟时 间 赛 跑 ，要爷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，活得更幸福……